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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在密支那路上的驮铃声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腾冲报社

  赶马人老周独自居住在地瓜山上的赶马箐,交通闭塞,仅有一条骡马道联通外面的世界。几年前全村十余户人家全都搬到山脚下水电路皆通,条件不赖的新寨子。老周的老伴和儿孙媳妇也随大伙一起搬进了新居,唯独老周死活都不肯离开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老堂口,单独留了下来。他实在舍不得那些好似亲密战友一般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骡马。再说按现代农村家居标准规划设计的新村,也确实不具备继续养马的水草条件。
  老周过去是一名响当当的马锅头,年轻时曾组织村寨里的一帮弟兄赶着十多匹骡马四里八乡跑驮运,甚至翻越板瓦垭口进入缅境,沿着大山毛路走密支那来回贩运商品货物,驮铃声声,一响就是大半辈子。老周是职业赶马人,行内业务娴熟,淳朴厚实,办事麻利,深得伙计信任,马锅头一当就是大半辈子。在过去,马帮贩货去到密支那,走得再快也得五六天。老周每年都会率领伙计们来回奔走七八趟,有时甚至十来趟,去密支那赶集。当时,滇滩地处边塞,与内地交通不顺畅,货品紧俏。村民们赖以生存的食盐、布匹、糖、油料、塑料等日用品从密支那购入既方便价格又便宜得很多。老周的马帮满载着本土出产的荞面、包谷、香果、核桃、蛋、腊肉、棕包、木瓜、山药、土豆之类的农副产品,甚至鸡、鸭、鹅、猪、羊等牲畜去密支那赶洋人街,变卖完农产品后(有时是物物交换),马背上又驮回像小尖峰一般的货物而归,都是乡亲们需要的。老周一向厚道,与人为善,每次贩运归来,他仅收取正常的驮脚费(运费),碰到家庭特殊孤苦伶仃的,他干脆分文不取。老周常说:“这条从板瓦穿姬家坝走密支那的商路山又高,树又密,路途遥远,餐风宿露,挨饥受饿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路上豺狼虎豹随时出没,逢关过卡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顺顺溜溜,这是我们一向凭良心做人做事的好结果!”。他意味深长地说完,埋头“咕噜噜……咕噜噜”猛吸几口大竹筒水烟,烟雾弥漫,朦胧了他刻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
  驮铃声在异域的崇山峻岭间来回“叮咚”,对于马帮人来说每趟行程都是挑战极限。由于路途险恶,前程未卜,久走江湖的老周积累了一套丰富的出门经验,由此对马帮伙计的要求禁忌特别多。一开口,一说话,动辄都是忌讳,伙计们跟了老周大半辈子,一开始还嫌他重烦啰嗦,然而历经多少次风雨兼程,一个个对老周心悦诚服,对于他的禁忌条款,坚决奉行不打折扣。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老周马帮的一套特别的讲究,比如出门的当天得选个吉利日子,赶马人相信出远门时冥冥之中总有一些暗示吉凶与否的预兆。出门在外,说话方面也有很多的禁忌。赶马上了道,所有伙计都必须守行规,讲行话。犯了忌就要遭受老周毫不留情的数落斥责。有的话语发音并不犯忌,但它的意思不太吉利,也必须避讳。勺子像马蹄,“马蹄子”是不可以随便伸入锣锅的,得改称“顺子”;鞋袜也像马蹄,于是改称“提头子”;草鞋也似马蹄,于是改称“地刹趿子”;就连大米也改称“金沙子”,图个吉利。
  不仅马帮中人的口头语言上有避讳,就是行为动作也有避讳。赶马上路,马锅头全盘执掌门面,一举一动关乎全局。马铃铛的声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销声匿迹,这关乎赶马人的胆识和气色,也是一种职业标识;三伏天行路的时候,即使是汗流浃背,马锅头也只可以解开扣子散热,绝对不能脱衣服。因为脱衣服像剥皮,剥皮做法不吉利,理当避讳,于是马锅头即使热到跳脚,身上的衣服也断然不能脱下。途中打尖煮锣锅饭吃,汤勺要一律口朝上,碗碟要放平,就是倒剩菜剩饭时,碗、勺、锣锅等都不能翻转过去。因“翻”是“马驮子翻”,是马帮大忌。黄昏宿营烧火时不能说“劈柴”、“抱柴”,凡是带“柴”字、“抱”字的话统统禁说,只能用“搂火尾子”、“揪火叶子”等隐语来代替。因为柴与豺同音,抱与豹同音,当然更不能说“虎”,即使提及,也只能用“大猫”、“大虫”来代替,否则话说漏了嘴就会招来豺狼虎豹哩。老周的嘱咐庄重严肃,伙计们自然深信不疑。
  沿途的居民大多茶山族、浪族、傈僳族等,老周反复交代,去茶山家落宿特别要注意礼节,茶山人计较礼数。进门要谦恭低调,切忌大叫小喊;火塘上方的尊位可不能随便去坐;不能死盯着主人家的女眷看,更不能戏弄,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出门要侧身而退,不能脊背对主人家的家堂神龛,否则就会被视为大不敬,会招来大麻烦。在茶山家进食,歇碗时必须留在碗底一点剩饭,预示祝福主人家永远吃不完穿不尽,福禄长长久久,这样主人家会非常高兴,觉得客人很懂礼数,下次再去会更加热情。还有要尊重地方信仰,路过茶山家的庙堂神台要提早下马,作揖打拱,如果大马郎当视而不见,一闯而过,就会被当地人视为故意冲撞神祗,轻则被罚杀猪宰牛祭拜谢罪,挨家挨户抬上咐(道歉),重则会被吊起严刑拷打,甚至上火刑坐水牢。即使有幸能捡回一条命,也是皮蹋嘴歪,九死一生。逢关过卡,碰到山兵路丁勒索,绝对不能嘴硬逞强,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周说:牙齿硬虫会吃,舌头软,虫不吃。出门在外,要识时务,面对强梁,要习惯说好话陪笑脸,不能含糊!该给物给物,该送钱送钱,出手不能小气,破财免灾嘛。还有走村过寨切忌手脚不干净,需要着的东西要么正大光明向主人家讨要,要么买,未经人家许可,就连一根稻草都不能贪图。买卖要公平,不能随便蒙人(欺骗人),“胡子上得饭吃不饱,贪他一斗米,失却半年粮”等等,如是而已。正是捻这着些出门口诀,老周的马帮一行来回境内外大半辈子,从未出现过大的差角(麻烦),所以伙计们对他言听计从也自然在情理之中了。
  走密支那的行程除了饱蘸危险和艰辛,还难免遭遇疾病的困扰,最常见的是 “打摆子”(疟疾),发病时周身一会儿发冷发热,激烈摆动不停,一会儿头痛、口干、四肢乏力,大汗淋漓,外烧内冷,有时看上去貌似若无其事,但隔一、二天又重新发作,行走密支那的客商一旦患上摆子后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而丧命的不在少数。对付行程中会出现的各种疾病,老周胸有成竹,出门前每人必须喝上几碗他用家传秘方熬制的大锅药防患于未然,还备齐药草以应不备之需。由此,老周的马帮人丁从来没有因病损耗,客死异地他乡的。
  再次就是应对猛兽的袭击,马帮在大山林间穿梭,随时会出现猛兽袭击人畜的现象。白天倒也相安无事,到了晚上露宿则危机四伏。猛兽总是循声而至,躲在暗处虎视眈眈,伺机出击,威胁人畜安全。老谋深算的老周想出了很多奇招对付猛兽的袭击,其中一种是用火:老周让伙计们把骡马牵拢挤在一起过夜,然后把鞍架卸下围在人和骡马的四周设置成障碍防护,又在圈外燃起了熊熊篝火,因野兽怕火,不敢再发起攻击。当然,烧火也有讲究,火烧燃以后再在干柴上用刚砍下来的生筒子柴压上,这样一来烟浓火焰高,又能持久燃烧,一旦吓退了野兽,人们就能睡个囫囵觉了。但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第二天必须迅速离开,否则晚上将会有成群结队的猛兽的光顾。
  几十年的时间里,老周的马帮,驮起了一个个家庭,驮起了整个村子甚至四方村寨的运输行业,马帮的铃声成了那些年月最悦耳动听的旋律,给人满满的希望和沉甸甸的充实。进入新世纪,桥梁路道四通八达,就连田间地头也修上了机耕路,原本闭塞的大山里也开通了林区路,车辆来去自如,马帮这盛极一时的古老运输脊梁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无孔不入的机械化。临近古稀的老周年数大了,他的马帮也就自然解散,家里最后剩下的五六匹骡马也垂垂老矣。老周彻底失了业,他的心头辣唧唧呢,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怀揣着过去一呼百应的马帮生涯伤感懊恼不已。
  在通向密支那的古道上,成群结队的马帮身影不见了,清脆悠扬的驮铃声远去了。然而镌刻在古道上的足迹和马蹄烙印,以及千丝万缕的驮运记忆,千锤百炼成赶马人的一种崇高的吃苦耐劳、不畏艰险、团结互助的可贵品格。时光无限,这种生生不息的精神将凝铸成一座座永恒巍峨的丰碑,光彩照人。
[柴嘉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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