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腾冲报社
二舅爹叫李春三,他出身于腾冲固东顺江李氏望族,是我母亲的二哥。他从小知情达理,积极向上。他早年很想到外闯荡一番,但倔犟的他,终究逃脱不了外公外婆“家乡宝”观念,只好在和平村鸡茨坪寨子当小学教员。
由于他本事超强,民国后期,他被推为腾冲第四区顺江乡三益村公所的保长。他带头兴修水利,兴办学校。日军侵腾时,外公外婆都死于逃命之中。他满腔义愤,一方面按照预备二师副师长洪行的要求,秘密为军队做事;另一方面遵照抗日县长张问德的指示,积极筹备公粮,选调兵员,支持抗日革命,曾得到上级的肯定。
新中国成立前夕,他辞去了旧政府的保长职务,赋闲在家,读书、修身,等待来日再显身手。解放初,他弄不清楚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革命形势,在彷徨、徘徊、忐忑之中,在亲人反复劝说不会出事的情况下,仍然感到不安的他,抛妻别女,毅然出逃到缅甸密支那。新政权镇压反革命时,一个小小的中顺江,被处决的人员就有7人之多。
二舅爹到了密支那,由于气候不适,久病在床。在前辈顺江人的关照下,才脱离了生命危险。虽然已经到了密支那,但二舅爹除从中国来时带在身上的钱财外,基本上还没有做过生意,也没有赚到过钱。人,不能坐吃山空,要从长计议,发奋图强。于是,他仍需“穷走夷方,急走厂”。小富靠勤,大福大贵靠命。他想做惊天动地之事,可时运不济。他反复苦思细想,只有到勐拱玉石场,摸爬滚打一下,方能大显身手。
二舅爹,一贯不喜欢小打小闹。不做则已,干就要干大的。但他的思维历来与众不同,不走寻常路,不跟随他人到热闹之处挖玉石。他对玉石场周围,进行了观察,思考,权衡。他要另起炉灶。二舅爹在玉石场管理人员索伦老板的指引下,承包了玉石场几百人撒野拉屎处的“粪坑”。常言道:“有屎处不要去晒菜。”但二舅爹私底下认为,“宝井”,“井”就是“坑”,坑下一定有宝。
二舅爹雇了几个工人,用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坑中大便收拾干净,把粪坑周围的场子清理好。他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敬献了各路神仙,才正式开挖。可是,挖了两个多月,洞也打进去了好深,但没有宝物出现。这时,他在玉石场的朋友们劝他放弃,不要再挖下去了,免得血本无归。他也痛苦,但他不信邪,暗暗地鼓舞自己,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咬紧牙关,一条路走到黑,不到黄河心不甘。
工夫不负苦心人。三个月后,初见成效,挖出了三个小石头,卖得将近90万缅币(当时100元缅币值1元人民币)。二舅爹更有精神了,他“以石养石”,不断扩大洞口作业,打深打宽洞源四周。
正当生意有转机,出现曙光时,二舅爹又生病了。这次病得不轻,大概是得了疟疾,差点丧命。多年在玉石场有经验的人,告诉他每天只有大量地吸食“咔苦”(罂粟),方能预防病情。
半年后,苦尽甘来的二舅爹成功了,挖得一个重二百多公斤大玉石,轰动了整个玉石场。很多瓦城、仰光的玉石商济济一堂,反复开价,最终出售得768万缅币。二舅爹感谢了各方面人员,他收手了,他离开了猛拱玉石场。
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回到了密支那,可发生了一件怪事,先后有四个上层人士(军方、政界)向他“敲竹杠”,索贿去了很多钱财。二舅爹是一个吃过见过的人,心宽体肥,不计较这些,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权当交朋友的费用,财散人安乐。这个时候,二舅爹思考过,他想回到国内,毕竟有妻室儿女在中国。可国内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形势不容乐观。他没有回来,而是在密支那加入了腾冲人在密支那的同乡会,向佛寺捐过款,给过有些贫困人员点钱。他盖了草房(在缅北的华人,习惯建草房,有利于迁徙的处置),又娶了一个缅女,开始第二轮生儿养女。私下,只有偷偷地往国内带点钱,安慰一下心中的忧伤。
二舅爹有钱后,开始做生意,跑昔董,跑曼德勒,跑仰光,跑加尔各答,尝试做些小百货。但生意没有做大,娃娃倒是越生越多。他对“蜀身毒道”、“史迪威公路”的历史很感兴趣,从密支那到加尔各答沿途走了一番,思考将来做点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在密支那,几乎不做生意,只是当老师,授华文。其中,他对远征军在缅的一些战事,做过跟踪访问。单方气死名医。平时,他学中医,找一些中草药作为单方,帮助华人解决小毛小病。
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内政策宽松了。二舅爹正儿八经回到了顺江探亲。这时,都是共产党员干部的大舅爹李春杏、三舅爹李春生、舅舅李春苍,以及我母亲李春枝,苦口婆心劝说他,不要出去了,还是在顺江安居乐业,弟兄姊妹在一起团团圆圆过日子,免得经常牵挂。我记得二舅爹当时回答在场的我父亲杨茂林的话:“我已经身不由己。在外,想顺江的亲人。在顺江,又想密支那的儿女。我左右为难……”他们不仅没有把二舅爹留下。反而,表兄李培森还跟他去密支那。
适值我正在和顺益群中学读高中,他给了我一点点零花钱。二舅爹又回缅甸后,我无数次穿梭于和顺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巷,似乎听到曾经要“新婚别”的丈夫,对妻子的窃窃私语:“我会早早回来的!”双虹桥下的洗衣亭,慢慢变老的少妇,把衣服漂了又漂,站起又蹲下,蹲下又站起,向西望去,望眼欲穿,黑发变白发,总不见丈夫的归来。在外找到钱的,肯定不断向家中带钱,修建家园,慰籍心安何处的忧伤。最终,一户一户的精细建设,使小镇繁华热闹起来,成为高原名珠的江南水乡,文化之津,魅力名镇。
二舅爹也不想在密支那平稳地生活下去,那不是他的性格。于是,他又进帕敢玉石场,买卖玉石。“生意八只脚,神仙摸不着。”他不满足一般的直来直往的玉石生意。他要赌石,他要做大生意。神仙难断寸玉。“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麻布。”这一次,他是彻底地失败了,他解玉石,把自己多年积蓄,解得一穷二白,解得一干二净。唉,一个人年龄大了,也就不可能再向他人借钱。他没有了本钱,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条件。曾经风光过的二舅爹,根本无法面对这个现实。他不想在密支那继续生活下去。树高千丈,要落叶归根。只要是游子,都要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回家,不分贫富,不论成功与失败。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回顺江。最起码,他一个人也要回顺江。二舅爹,风光过。但回顺江时,已经没落,似乎没有钱了。他最终不是显赫之人。他回顺江时,是平静的,没有放鞭炮,没有敲锣打鼓,没有摆酒席,没有重新起房盖屋,也没有为祖人打过碑。
1991年,我正好在腾冲县城工作。曾经带他到过县侨办两次。他的华侨手续还没有办完,我于1992年初,就离开了腾冲,调往了保山地区。那时,从保山到腾冲,坐车要9——10个小时(现在只需120分钟),在外工作或读书的人,只有春节或放假才回来,只有家中发生大事接到电报才回来。一年后,我放假回腾冲时,我母亲对我讲,二舅爹两个月前去世了。
往事不堪回首。二舅爹晚年肯定是忧伤的。我最终也不知道二舅爹的华侨身份,是否已解决。他没有钱,回到国内的人,到底算不算华侨?他曾经对我说,他要写上一些文章的,内容题材是有关顺江解放前和在缅甸的往事经历。这些内容,我很感兴趣。可惜,我是不能读到二舅爹的文章了。
1993年,我根据二舅爹的跌宕起伏的经历,写了一篇近3万字的《越过界碑的乌托帮》的小说。1994年,感谢赵林虹女士编辑发在《燃烧》的头条上,算是对他的一个交代。
二级腾密路修通后,往来很方便。表兄李培森最近从密支那回来过,他对我母亲讲:“那边家里已经有十一口人吃饭。主要做些小百货生意。这次回来,主要是帮父亲修修坟。”
当我下岗后,我回到了顺江,站在二舅爹简陋的墓碑前,面对他的坟墓,欲哭无泪,同是天涯沦落人。
2010年,我到了密支那,去过二舅爹的家,得知表兄李培森,到缅甸后,已经改名为李森培。通往玉石场的路,泥烂路滑。尽管挖玉石的,人山人海,灯火通明。但玉石场周围,有大量密密匝匝的坟墓和沙堆,横七睡八。为了追梦,献出生命,也应在所不惜。
二舅爹的坟墓,就在顺江街的前面。那是一个宽敞的平坦坝子。
[杨世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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