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和母亲,我们一起回家。
摩托车在柏油路上跑着,风呼呼地在耳边回响,将一股牛肉的腥膻味抛向空中。就在刚刚,我在学校报完了高考志愿,出了学校门,就看到了父亲,他说来接我回家。我们去一家回民开的牛肉食馆吃了牛肉饵丝,味道很纯正,只是水腌菜不酸不脆,不解腻。然后又去观音塘接母亲,她在那里的一个公园里种花浇水,也到歇活的时候了。
母亲上了摩托,我们很快就绕出了城,喧闹声变成了风声。母亲坐在我后面,她喘息的气流在我的脖子上打转,我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在问我:“志愿报完了?”我说:“嗯”,“报了什么?”“一个陕西的,还有些云南的”。
我报志愿的事没有和父母商量,不是我一意孤行,而是他们并不懂得该怎么指导我。我踌躇了两天,最后报了一个陕西的免费师范学校,我觉得录取可能性挺大的。而父母呢,他们知道的比较体面的职业无非是教师、医生、公务员,我这样报,他们应该是满意的。
“陕西?在哪古?给远?”母亲疑惑地问我。我竟然一时语塞。说到距离,我脑子里马上能将那个兵马俑一样的图形与我们这个边陲小城连一条线,它们之间隔了四川盆地、隔了云贵高原;说到那个陕西的素未谋面的大学,我能想到十三朝古都的奕奕风华,想到骚人墨客笔下的诗意长安……脑海里千姿百态,嘴上却难吐一言。
“陕西在黄土高坡,就达山东差不多远”,我说。“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是父辈们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村里有女子嫁到了山东,山东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母亲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又嘀咕了一声“真真是远呀!”摩托继续前行着。在一个岔路口,有人在摆摊卖东西,母亲说她要去买一些猪头肉,我们就停了下来。卖猪头肉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一头酒红的头发挽成了发髻,背上还背了一个孩子。她娴熟地将肉切好,放上调料,递给母亲,她抬头的一瞬间,我看清了她的脸,不正是我的初中同学吗!那个叛逆,爱打架,初二时就退了学的女孩子,如今居然有了孩子。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向她打招呼,她却迅速地别过脸去。
我们又重新出发了,这次我和母亲交换了位置。此时路的两边是绿意盎然的田野,公路仍然向前方伸展,隐没在两山之间,淡蓝的天空飘着几缕云彩,傍晚的阳光柔柔地晕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任凭清风将头发吹向脑后,我的身体变得很轻,就像一只气球,轻飘飘地飞上了天空,天地间只有一个我。
我是个乖孩子,好好学习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本领。我没有顶撞老师,我没有懈怠厌学,没有像有些女同学过早地结婚生子。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一切仿佛是水到渠成。父母对我的学业成绩不闻不问,我对他们也不言不语。可是他们愿意倾其所有供我读书,尤其是父亲,在学校里给他打电话,他总要问我钱够不够用。
村里有个老医生,在他70多年的人生阅历中,最不能忘怀的是关于父亲辍学的故事。在他不甚清晰的记忆中,我看到了当年因贫困失学的父亲的样子。父亲自小成绩优异,自从考上初中之后,奶奶和姑姑没日没夜地编竹帽,在街子天拿去换一点钱给爸爸作生活费。爷爷呢,挣得的一点公分,根本就不够补贴家用。有时卖竹帽的日子与星期天刚好重合,奶奶还要先去几公里外的地方赶街,卖了竹帽才能回家,父亲只好在家等着奶奶回来,等拿了卖竹帽的钱,才匆匆赶去几公里外的学校。就这样艰辛地读了一年,父亲一直保持第一名。到了初二,又要交5块钱学费,奶奶东拼西凑,到最后还是差了5毛,奶奶急得生了病,后来那位老医生掏了这5毛钱。初二读了一段时间,奶奶身体越发不好,连帽子也编不下去了,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退了学。老医生说,他亲眼看见我的爷爷,拿一根扁担,走了几里山路去接父亲回家,爷爷挑着行李,走在前面,瘦弱的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低着头,默默无语。
父亲专心地驾着摩托,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皱巴巴的脸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有些舒展。辍学之后的30多年的时光里,父亲过着勤勤苦苦的日子,和大多数农民没什么不同。
摩托还在曲鳝一样的公路上起起伏伏,从家到城里有13公里,考上高中后,我无数次踏着这条公路,怀着斗志昂扬抑或伤心欲绝的心情往返于家与学校。13公里,它那么长,长到能划分出城与村、富与穷、先进与落后;可是我们又试图通过改进交通工具、通过打工、通过读书将这种距离缩短。我们渴望到城里去,去谋求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教育。
到城里去求学,我也感受了城市荆棘丛生的一面。那次,母亲趁着吃午饭的时间 从她干活的地方来看我,临走,她想给我买些水果。在花鸟市场那里,我们走进一个水果店,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坐在店里,母亲问她苹果怎么卖,她抬起油光水滑的头,脖子上粗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她双眼将我和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价钱就从她红艳艳的嘴唇上蹦下来,母亲怯怯地问能不能便宜一点,她翻了个白眼,说算着不买么就别问。母亲气得脸色通红,我拉着她从店里走了出来。最后母亲还是给我买了很多很多水果,我提着它们往学校走,仿佛有千斤重量。那个女人的恶言恶语就像不小心碰到的荨麻,火辣辣地在我心里摩擦。
我没法直面这种侮辱与歧视,回到学校,我埋首书册,书里教给我的是仁者爱人的博爱,是不卑不亢的气度,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襟怀,是素淡的世故和真执的人情。
三年寒窗,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等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幻想着自己会一鸣惊人,声名鹊起,我幻想着别人会说,这个默默无闻的姑娘居然是这样的天才!我想着自己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那种春风得意,甚至是像范进中举后的那种癫狂,我总该扬眉吐气一回了吧!
成绩出来了,和我平时的水平差不多,数学分数一如既往地低,文综刚好和它互补,我也在光荣榜上挣得了一席之地。我想象中的那种欢呼雀跃并没有来临,我只是很平淡的接受了它们。我的名字在光荣榜的末端,只占据了方寸之地,前面100多个人稳稳地盘踞在我的头上,红榜年年有,人才年年出,千千万万考生,我渺如沧海一粟。
今天我报了志愿,做了一个人生的重大抉择,可是一切又如此平淡,变如不曾改变。那个卖水果的女人仍然涂脂抹粉地卖水果,路上车来车往仍然朝着各自的目标前进,田里的秧苗仍然寂寞的生长,傍晚的夕阳仍然将它的余辉从大地上收回。一切都如同不曾发生过。
13公里,我们从闹市到乡村,从路转到峰回,从过去到未来,从幻想到现实。13公里,它那么短,短得只是腾冲距西安的156分之一,短得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将它驶完。
太阳正式落下山去,一个平凡的傍晚即将结束,一个平凡的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在一个岔路口拐进了村子,公路却还在向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延伸。我和母亲下了摩托,走向家去。在巷道里,我们碰到了拄着拐杖散步的老医生,母亲问他给请过饭呢,他“嗯嗯喔喔”地哼着,不知道是请了还是没请。
[剪春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