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粪老得,其实他这个“得”也可能是“德”,这已无从考究,我个人觉得用“德高望重”形容他不妥,但用“得天独厚”倒很贴切,故称他“老得”。说起挑粪老得,我就会想到一首熟悉的旋律,这首旋律除了歌词不同,节拍、唱法与那首著名的台湾校园民谣《外婆的澎湖湾》完全一致,挑粪老得改编后的《绮罗人挑粪歌》,歌词是这样的:
我们都是绮罗人
来到城里挑大粪
没有大粪怎么办
公共厕所偷两担
所长逮着怎么办
一个给他两扁担
哦,绮罗人
快乐的绮罗人
……
通过这首老得改编的旋律,可以看出,老得来自紧挨家乡县城的侨乡绮罗古镇,现在随着城市建设发展,这个古镇早已和县城连成一片了。同时,还可看出老得从事着一个快乐的职业——挑粪。
从网上下载得知,绮罗古镇位于家乡县城来凤山南麓、原来距县城4公里,总面积约30平方公里,是一个风光秀丽、历史悠久、文风素盛、人才辈出和民风淳朴的著名侨乡,也是腾冲有名的文化之乡,文化遗产甚多,有“一宫、二寺五崇祠”之说,即文昌宫,水映寺、靖澜寺,青齐李氏宗祠、“玉虎”李氏宗祠、尹氏宗祠、段氏宗祠等,多属明清建筑,还有由国民党元老于佑任先生书写的、纪念清光绪年间守土抗英名将李珍国等绮罗名人的“三李功烈碑”等文物古迹。
李珍国等绮罗名人的事迹,网上都能够浏览,老得的事迹却只字难求,我文笔拙嫩,却又想念老得,觉得应该不怕献丑,用文字把这位给我这一代人、甚至上一代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家乡知名人物记载下来,以求让那一段快乐的时光永恒。
或许很多人认为挑粪是一种污秽、难闻、让人不堪的行当,但我发自心底地认为这是一种利人利己的高尚职业,君不见,当年敬爱的周恩来总理还跟普通的挑粪工人时传祥亲切握手。就在三十多年前,挑粪工作在家乡小城还非常紧俏、吃香。那时,家家户户都建有大小不一的厕所,当然都是蹲坑的那种,有些大户人家还区分男女,像公厕那样设有很多坑位,或者厕所就建在临街位置,公私通用。有一点必须注明,那时的厕所,无论公私,都是不收费的,而且巴不得你多上几次,因为在那个年代,粪便是可以卖钱的。当时,家乡的蔬菜、瓜果等农作物耕种,施肥就靠人、畜粪便。所以,家家户户便蓄粪积财。我记得,那时一大早就有人挑着粪桶挨家挨户上门收粪,满满一担大粪可以卖五毛钱,相当于糖老倌的一个"孙悟空",而那时吃一碗丰盛的早餐--烧肉饵丝,只需两毛钱。我经常听到奶奶用故作遗憾的口吻对上门挑粪的人说:"不好意思,我家的大粪刚买给老得了,下次你早一点来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县城的周边农村,村民大多以种菜为生,紧邻县城的侨乡绮罗尤为突出,村民们从县城买来城里人排泄的粪便,挑到村里浇灌菜地,蔬菜成熟后再卖到县城供城里人食用、消化变成粪便,如此循环互利。老得正是绮罗古镇村民挑粪、种菜辛勤队伍中,最为出众的一员。
老得何以出众,首先是他勤快,家乡县城大街小巷、从早到晚都能看到他挑着大粪、唱着歌曲,快步飞奔的身影,像我家的大粪,经常都是一大早就被他买了挑走;第二是因为老得穿着奇特,他年纪三十不到,却总是身穿一套灰色、老旧的中山装,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烈日暴雨,总是披着一件用棕包树(腾冲的一种特产树)叶织就的蓑衣,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编帽,很有一种大侠孤傲不羁的风采。第三也是最为关键的原因,是他多才多艺,特别善于吹拉弹唱。他会自己制作乐器,他用一个空的油漆桶,绑上根木棍,再在木棍上拴上几根琴弦,固定在油漆桶上,再用细竹杆拴根鱼线做成拉弦,一个五音俱全的二胡就做出来了。他把亲手做的二胡和粪桶挑在一起,亲密相伴,闲暇时便往路边台阶上一坐,拿起二胡边拉边唱,革命歌曲、流行歌曲、京剧、花灯都能来上几首,还非常有才地把《外婆的澎湖湾》改编成欢快的挑粪歌曲,在那时的挑粪人中,老得肯定是最有才华、最有艺术细胞的劳动者。
老得根据台湾著名校园民谣《外婆的澎湖湾》改编翻唱的那首《绮罗人挑粪歌》,有到公共厕所偷大粪被厕所所长发现,引起群体性事件的内容,其实也是有事实依据的。据了解,那时正值饥荒时节,人不果腹,自然排便稀少,家家户户无法为老得和众多挑粪种菜为生的人们提供足够的粪便。于是,老得和他的伙伴们就把谋生之路的眼光盯在了公共厕所上,那时的每一个公厕都是有厕所所长管理的,每一个公厕的粪坑都是上锁的,钥匙都是由厕所所长亲自保管。所以老得他们撬锁盗粪难逃厕所所长火眼金睛,所长马上报警,老得他们悉数落网,如实交代罪行。最后,这一帮盗粪之徒均被处于拘留一周的惩罚。愤怒出诗人,老得出狱之后,秉承周文王拘而演《周易》、司马迁刑而写《史记》的精神,一怒之下便根据《外婆的澎湖湾》,改编成了述说其艰辛创业的《绮罗人挑粪歌》。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家乡的大街小巷就越来越难见到老得他们辛勤挑粪的身影了。原因有三:一是大家日子好过了,不用种菜为生了;二是化肥代替了粪便等有机肥,不用辛苦挑粪了,三是四川、浙江等外地人来家乡搞的蔬菜大棚,效率高、菜便宜,占领市场了。总而言之,家乡人种菜为生的越来越少,导致挑粪的人几乎绝迹,老得应该是坚持最久的一位。后来,因为粪便不再值钱,公家、私人建的各种公共厕所急剧减少,上公厕开始必须交费且价格逐渐上涨。最后,因为实在舍不得用宝贵的土地建盖厕所,私人建的公厕最终彻底消失。我家里的厕所开始粪满为患,溢出粪坑、臭气熏天,不得不花钱去请老得他们来挑粪,而且还经常难于请到。最终,为了一次性解决问题,我们家效仿邻居的做法,拓面积、深挖坑、建粪池,重修厕所。直到二十多年后,粪便才又坑满成灾,于是又花钱请专业的环卫工人来处理粪便。
我和老得从未有过直接交流,每一次他进城买粪,来到我家门前朗声问道:“主人家!给有大粪?”都是家里的大人们去应付的。但有一次我和他挨得很近地共同观赏了当时热映的、由谢晋导演、刘晓庆和姜文主演的电影《芙蓉镇》,这件事让我记忆犹新。那天,一开始我和小伙伴们并没有发现老得就坐在我们后面,仅仅隔了两排座位。电影开映后,一股大粪的味道徐徐传来,愈来愈浓,当我们正在纳闷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之时,背后却传来了老得爽朗的声音。他被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美貌和悲惨命运深深吸引,情不自禁地高声说道:“这个叉片,长得真骚!真不单子(腾冲话可怜的意思)!”
因为经常看到老得挑粪高歌,我们对他的声音非常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他还是那身常见的打扮,只是把那顶宽大的竹编帽挂在了前面的座位后面,粪桶和他亲手制作的二胡却不知放到了何处,那股大粪的味道自然是从他身上传来的,我们看到老得的左右邻座都掩鼻愁眉,一脸惨状,这让我们感到相当庆幸和开心。我悄悄问伙伴:“老得说的‘叉片’'是什么意思?”“这都不懂,就是婆娘的意思!”有些早熟、老成的伙伴一脸得意。
老得生在侨乡,据说也是华侨。后来,我再也看不到他欢乐地唱歌挑粪的身影了。听朋友说,他脱下了从前的装束,穿上了时髦的新装,他有了钱、盖了房、娶了妻,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但也有朋友说,老得婚后并不幸福,妻子骗走他的钱财后和野男人远走高飞,他受此打击一蹶不振,一天清晨,人们发现他孤零零地躺倒在家中冰凉的泥地上,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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