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从来没有出版过的手抄本,它曾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在民间广为流传。 那几年,我和我的伙伴曾漫游滇西大地,走过滇缅边境,曾沿着古道去寻访那些最后的马锅头、老珠宝商、贾客……在一些老人那里陆陆续续听到他们随口而出的某些片断: 父母恩 好一似 天高地厚 在一日 孝一日 岂可远游 不得已 为家贫 不得不走 办棉花 买珠宝 回家销售 …… 我们反反复复地读着我记录下来的那些残缺不全的片断,努力推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是民间说唱?丛林荒野马帮露宿的晚上,马锅头们自拉自唱的曲调;古道上的小马店客栈里旅人思乡的低吟: 最凶险 过夷山 时刻担忧 …… 受饥饿 受风霜 面黄皮瘦 到八莫 又焦着 过水乘舟 燠热的瓦城汉人街茶馆里挤挤攘攘的小贩、脚夫要茶水的吵嚷声夹杂着说书人的响板: 当号爷 多由那 伙头出身 大丈夫 原要会 为刚为柔 商号关了门,上好了铺板,已是过来人的叔伯长辈放下了老板的架子,一面噗噗地吹着水烟筒的火捻,一面苦口婆心教导初来缅甸当学徒店伙的后辈: 见长辈 要恭敬 徐行在后 凡说话 莫高声 气性温柔 学夷话 要留心 常念在口 学写算 要时刻 记在心头 做生意 要公平 不欺老幼 …… 这些东西是那么浅显明白,那么上口易记,我一直想知道它的全文是什么样?出自何人之手?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可是在我们的采访路上它的零章断节总是行将消逝的古道一样飘飘渺渺、若隐若现。一日,在和顺的一间老宅里,和一位老者谈起滇西鸦片的历史,老者说他藏有一本“吹烟书”,拿出来一看,这是一本巴掌大的手抄本,抄本古老的腾冲界头纸已黄得叫人心痛,内容则让我们大吃一惊,全文有八百多行,均为三、三、四字句,文中从父母养育如何不易、这个村庄的人为何要出国、出国路上要碰到的各种艰难险阻讲到葬身异国夷方的凄凉,从到了缅甸后如何落脚、如何学生意、如何发财、什么时候回家结婚生子、有几个兄弟的如何安排分工出门,甚至于详细到回家探亲时该怎样给亲人乡里带何礼物都一应俱全。文中还一一强调了走夷方的“九戒”:戒吹鸦片、赌博、嫖、虚浮奢华……最精彩的是全文用和顺的土话夹杂着缅语生动地把和顺人在缅甸的种种状况描绘得绘声绘色。 在所有的写华人在国外生活的作品和那些五花八门的出国咨询和出国必读中,我敢说最为实用、最为可读、最使人感动的恐怕该数这本土里巴叽从未能出版过的《阳温暾小引》了。这本平实如话的小引由和顺的一位姓寸的老者写于道光年间,没有落名,只言片语间透露出了作者的面貌:“我本是道中人辛苦尝透;才把这俗语言劝劝众俦。” 百年已去,往事如烟,所有的名利财色终会化为一缕轻尘,一杯黄土,但普通人创造的历史却会留下来,也许“小引”的作者早悟到了这一点,所以不留姓氏也隐去了大名。看完它的当天我跑到县城把它认认真真地复印了一份,希望有一天《阳温暾小引》能成为和顺人走夷方这段历史的佐证光化于人间。 |